恋爱哈哈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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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】‘师父,你信我‘‘阿祁,我走不出这个冬天了’

我死在了栖云破国的那一天,大雪纷飞,盖住了一地的污秽。

 

封祈最喜欢冬天了,每年都要缠着我陪他堆雪人。

 

他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啊,灶台上的面都要凉透了。早知有今日,往前就该给他多煮几次的。

 

1.

 

我今日穿了一袭月白长衫,在一处与周遭巍峨华贵的宫殿格格不入的简陋学堂里徐徐踱步,我念一句,身前的小内官和小宫女们就跟着念一句。

 

说是学堂,其实不过是一处被搁置的杂物间,内侍们将这里打扫干净,以便我可以教他们读书识字。

 

我本是威远将军宁修的次子,那一年皇帝御驾亲征惨遭埋伏,父亲和兄长浴血奋战才保住君主。父兄殉国,皇帝痛心疾首,便将我接进宫里好生照顾,以此来稍稍弥补对宁家的亏欠。

 

母亲生我时难产故去,我也因此自小体弱,学不得刀枪剑戟。在将军府里除了喝药就是读书,到了宫里也只是学些诗书,人人都要照顾我三分。在宫中左右无事,便常常教身边的小内侍读书识字。一来二去,来找我请教的人也越来越多。毕竟,若多认写字,或许会帮主子分忧,说不准哪天就得了青眼步步高升了。

 

小内侍都是些苦命人,在我眼里与旁人并无不同,便只当自己收了几个学生,教教书,打发打发时间。

 

今日的课已经要结束了,我抬眼看看四周,迟迟不见那个人,他从不迟到的。

 

我问道:“封祈呢?”

 

一个小宫女答道:“公子说的可是那位质子殿下?我听照顾他的人说,他今日好像是生病了,昨夜发了高热,今晨便起不来了。”

 

我捏着书卷的手一紧,心里也紧张起来,但也只能装作无事般说道:“今日的课便上到这吧。”

 

说罢,便抬步向外走去,我的贴身内侍青竹也快速收拾了东西跟了上去,徒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。走了几步,还能听见屋内的人在议论。

 

有人疑惑我为何会对一个质子另眼相待,有人可怜封祈身世,千里迢迢远离故土还不受皇子公主的待见。

 

忽而一人说道:“人家再落魄也是个殿下,咱们这种人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吧,近日陛下的脾气愈发不好,哪天一个不小心就拿你我去喂倚春园里的锦鲤了。”

 

几人登时噤声,各自做活去了。

 

我没理他们说的话,一心只想着封祈。封祈住的南归阁靠近冷宫,偏僻又冷清,平日里也没什么人,我走近的时候正听见佩兰细微的哭泣声。

 

“佩兰?怎么回事?”

 

这佩兰原本是跟着我随身伺候的,封祈来栖云的时候没带随从,我便拨了佩兰来照顾。

 

“公子!”佩兰见到我时大喜过望,顶着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跪伏在我脚边,哭道:“公子快救救殿下吧,昨日殿下被六皇子叫过去骑马,谁知却被莫名狠狠罚了一通,挨了顿打,又跪了三个时辰,半夜就发了高热,到现在还没醒。”

 

“太医怎么说?”

 

“公子,哪有太医愿意屈尊来给一个质子看病啊。”

 

六皇子是最得宠的柳贵妃所出,是除了太子最得宠的皇子。那一年中秋,阖宫欢庆,百官来贺,六皇子钟意的礼部尚书家千金却偏偏对封祈眉目传情,自此六皇子对封祈更是恨毒。昨天怕是又给封祈吃了不少苦头。

 

我眉头紧锁,快步走进里间,就看见封祈正躺在榻上,身上盖了三层被子,本就白皙的脸此刻更加毫无血色。我坐在封祈身边,探手摸了摸封祈的额头,烫得吓人。

 

“为何不来寻我。”我紧忍着怒气问道,也不知自己为何生气。

 

未等佩兰回答,我的手被封祈虚虚握住,冰凉的温度叫我心里发慌:“是师父吗?”

 

我一下子软了神色,回握住封祈的手:“阿祈,是我。”

 

封祈此刻还是有些迷糊,他半睁着眼,说道:“师父,别怪佩兰,是我不让她去找你的。”

 

“简直胡闹!”我握着封祈的手紧了又紧,“青竹,拿我的拜帖,去请孙太医来!”

 

2.

 

“公子,质子殿下昨日受了伤,后来受了累没能及时休息,这才发了高热。好在殿下身体素来强健,微臣已经开了药,按时服用,三日便可痊愈。”

 

孙太医是为皇子看病的,如今看在我的面子上来给封祈看病,自然是有些为难。我便作揖谢道:“昨日六皇子邀质子殿下骑马,不幸受伤生病。六皇子课业繁忙,便劳烦我唤了您过来照看,您费心了。”

 

孙太医是个明白人,昨日的事他不可能没听说,估摸着还被告诫不许给封祈看病。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六皇子恶意欺侮,可换一种说法,就是六皇子发善心了。这样一来,他医治质子就是替六皇子做事,就算六皇子亲自质问,也说不出什么。心无芥蒂,自然会好好治病。

 

佩兰煎好药,封祈才悠悠转醒,我坐在他身边太久了,腿都有些麻。

 

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:“师父……”

 

我颔首:“我在。”

 

“又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 

我心里一顿,喉咙像是被哽住,但也只是笑了笑,将封祈扶起来倚着床头,接过佩兰的药,一口一口喂着封祈喝了下去。

 

“我这师父也真是差劲,叫你平白受了好些委屈。”我紧忍着心里的难过,想着他应当瞧不出我的心意。

 

“你教我读书写字,自然是我师父。”封祈被苦得皱着眉,但还是继续说道,“我是怕他们为难师父,才没叫佩兰去找你。”

 

我心里有气,便把碗重重放在桌子上,说道:“你嘴里喊着我师父,可心里并没有把我当做值得托付的人。”

 

话一出口,我才觉得后悔。两个男人,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话。说到底,这心意只有我自己知晓,不说出口尚且能维持现状,可一旦剖白出来,我就再没脸做什么师父了。

 

“师父,你是值得托付的,我下次不敢瞒你了。”

 

心口颤了颤,像被一根羽毛挠了痒。秋风乍起,树叶又落满一地,可我心里沟壑太多,任多少落英都填不满,唯有封祈一句话就可以。

 

我从袖口里拿出一块糖糕,顿了顿,还是抬手喂给封祈吃下:“喝了药便好好睡一晚上,明日我再来看你。”

 

我刚刚起身,衣袖就被一只手轻轻拽住,我听见封祈细弱蚊蝇的声音:“师父,可以陪我一晚上吗?”

 

心里仿佛碎开了一道裂缝,万千芳菲喷涌而出。我喉头酸涩,良久,听见自己说:“也好。”

 

封祈的床榻很小,为了让他好好休息,我只占了很小的一个地方。入秋,夜有些凉,我抬手给给封祈掖了掖被角。

 

封祈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:“师父,我是玄月国来的质子,你为何待我如此好?”

 

这个问题,其实我也很疑惑。栖云和玄月打了这么多年的仗,父兄也因此殉国。恨吗?怎么不恨呢。

 

封祈被送到宫里的那一天,只有十岁,我很想冲过去打他一顿,可是当他看见几个小内侍得了皇子的授意,拿了发霉的馒头逼迫封祈吃下去的时候,我突然就心疼了。

 

“你不过是个孩子罢了。”

 

战场上生死有命,关一个十岁的孩子什么事呢?

 

“可是师父,如果有一天两国战事再起,你还会如此待我吗?”

 

“阿祈,”我揉了揉封祈的头发,说道,“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。”

 

封祈在身边,我没睡着,只闭着眼数羊。可枕边的人在半夜惊醒,我原想问他是否又难受了,可是下一刻,双唇就被轻轻啄了一下,黑夜安静的可怕,我能听见自己心脏飞速跳动的声音。

 

我只好依旧闭着眼,听见身边的人又小心地躺了回去,不久,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。

 

月色有些凉,被吻的双唇在冒火,我一夜未眠。

 

3.

 

第二日晨起,封祈的气色已经好多了,我心下稍安。

 

六皇子一脚踹开了南归阁的门,大摇大摆地走进来,边走边喊道:“质子殿下,听说你病了,我特意来看看你!”

 

封祈刚要起身,我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后,款步而出,向六皇子作揖道:“六殿下,有失远迎。”

 

六皇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我,讥讽道:“宁公子也在。”

 

“是。”

 

“你倒是好筹谋,替本殿下做主叫了孙太医给这杂种看病。”

 

我作揖:“是殿下仁德。”

 

六皇子冷哼一声说道:“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,不过是靠着父兄的性命才在这宫里占得一席之地。我警告你,以后再多管闲事,父皇来了也保不住你。”

 

撒完了泼,六皇子便拂袖而去,我独自在秋风中站了许久,直到黄色的树叶落在我脚边,直到封祈握住他的手。我知道,六皇子说的是实话,可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坦然地面对现实了,原来被戳穿的那一刻,心脏依旧会疼。

 

我看着封祈,他来栖云已经有八年了,身体单薄,但个子窜得很快,如今已经到我的眉骨了。

 

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,我们在这宫里的境遇,并无不同。

 

“师父,我……”

 

“阿祈,这与你无关。”我收敛了神色,说道,“你好生休息,师父改天再来看你。”

 

封祈没说话,他眼神里藏了很多东西,还有些欲言又止,我一时有些看不透,但既然他不说,我也就不问了。

 

我走得很慢,青竹慢慢跟着,不敢出声打扰。

 

路过三省殿,我看见一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子正身姿挺拔的跪在殿前。青竹快走几步走上来,附耳说道:“公子,那好像是太子殿下。”

 

我点点头,不禁有些疑惑。我与太子自小相识,知他品性高洁敦厚纯良,满朝文武无不称赞。如今不知犯了什么错,竟然要让堂堂太子跪在三省殿前思过。

 

“萧季?”

 

太子见是我,苦笑着摇摇头,说道:“叫你看笑话了,只是我罚跪时辰未到,还请宁兄到东宫候我片刻。”

 

我点点头,便和青竹向东宫走去,大约一个时辰,才见萧季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。没叫太医,萧季便唤了我一道去了书房。

 

“这是怎么了?陛下怎会如此罚你?”

 

萧季叹了口气,拿出药箱,边敷药边说:“父皇近日醉心丹药愈发厉害了,不知从哪听信了什么道士的鬼话,说是用处子血液炼化丹药便可延年益寿,便抓了好些宫女……”

 

似是不忍再说下去,萧季便换了话头:“我今日便是为此进谏,没想到冒犯了天颜,父皇便罚我跪三个时辰。”

 

我的拳头攥了又攥,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。听说被抓走又放回来的宫女都几乎只剩了一口气,攒了些钱的还能讨几服药来养身子,没钱的就只能一天挨过一天,生死都在须臾之间。可我终是没说出什么,太子尚且如此,而我无任何依仗,若是冒犯了皇帝,自己怕也是小命不保。

 

“宁兄,你和那位质子殿下,近日可还交好吗?”

 

我点了点头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

萧季皱了皱眉,说道:“我的暗卫近日来报,说在京都发现了玄月国人的踪迹。再加上边关屡屡生变,那位质子殿下,你务必要小心。”

 

我下意识地维护封祈道:“他整日都在宫里跟着我,若是有变故,我一定会发现的。”

 

“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事关国事,我们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
 

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封祈问我,若是两国战事再起,你还会如此待我吗?心里莫名多了一些不安。阿祈,我是真的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来。

 

4.

 

皇帝的丹药依旧没有起色,他不再抓宫女,还杀了那几个妖言惑众的道士。或许是为了排解心中忧闷,皇帝开始频繁的宠幸女子,有时候是宫女,有时候是装扮成戏子的风尘女郎。

 

太子再一次上书谏言,皇帝终于忍无可忍,以边关滋事为由,打发萧季带兵出征了。

 

我无力回天,只在自己的这一方院落教书。

 

“阿祈,你今日练字练得不好。”我看着封祈交到自己手里的字摇了摇头。

 

“师父,我饿了。”封祈总爱耍赖。

 

那一张英俊的脸此刻笑意盈盈,扯走了我手里的纸:“师父,你给我煮面吃好不好。”

 

那双眼里的热情太过浓烈,我无法拒绝。于是装作颇有些无奈的样子说道:“练好这一段,我便去给你煮面。”

 

封祈撇撇嘴,还在讨价还价:“我不会写,师父你亲自教我写好不好?”

 

我心弦微动:“也罢。”

 

我起身,握住封祈的手,转动手腕,带动封祈的手在白纸上落下一行字: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,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

 

封祈的手有一些凉,我很想放在手心里捂一捂。有风吹过,这几天萦绕在他周身的药香味毫无防备地钻进我的鼻子里。心脏在狂跳,像中了毒,有些话呼之欲出,但我知道,一旦说出口,这样的日子就再也不会有了。

 

“师父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
 

封祈转头,我近在咫尺,只要再凑近一点点,就可以吻到他的脸颊。

 

我没放开封祈的手,故作镇定地回答道:“男子耽于情爱,尚且可以脱身,女子耽于情爱,就无法再脱身了。”

 

我见他耳根有些红,听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:“这话似乎是在说世间男子都是惯会负心之人。”

 

我轻笑:“不过是一首诗罢了,若是遇见真心的人,无论男女,都是无法脱身的。”

 

封祈咽了口唾沫,盯着我握着他的手问道:“那师父也曾有过心爱的人吗?”

 

我的手一僵,心爱的人吗,以前没有,现在——我用余光看了看身边的人——不知道算不算。

 

“小孩,别打听大人的事。”

 

封祈还想再问,我怕露出马脚,已然转身向厨房走去:“今日想吃什么面?”

 

“阳春面!”

 

只可惜,那一锅的阳春面还没有被盛上来,封祈就被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带走了。

 

“师父,等我回来,我有话要跟说。”

 

那双眼里情愫太深,我仿佛要溺死在里面。可前路未卜,我不知道封祈此一去要经历些什么,我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点点头,看他渐行渐远。

 

“阿祈,师父等你回来吃面。”

 

5.

 

再见到封祈的时候,是在皇家秋猎的草场上。我从未见过他穿得如此华贵,只是服饰太耀眼,衬得他整个人更加瘦弱疲惫。

 

我知道,十日后是皇帝寿宴,今日玄月国的使臣到访,所以质子才会被放出来盛装打扮一番。

 

一声令下,众人策马而去,纷纷寻找心仪的猎物。我不善骑射,但为了见封祈,策马也跑了很远,不多时,便瞧见封祈牵着马在远处的一棵树下等着他。

 

“阿祈!”我第一次如此心慌,我太久没见到封祈了,大半个月过去,我得不到一丝消息,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。

 

“师父。”封祈的声音是盖不住的虚弱,“想见你一面好难。”

 

像是一把利箭,阳光明媚之下,封祈只需一抬手,无需任何技巧就能正中靶心,我心脏一疼:“你去哪了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

 

我上前拽住封祈的胳膊,却见他疼的龇牙咧嘴,拉起袖子一看,入目皆是纵横交错的鞭痕。

 

“封祈!告诉我!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

 

封祈很少看见我如此动气,也许是我眼里流露的爱意太明显,他愣住了,然后垂了垂眸。

 

“玄月有一古法,炼得的丹药可延长人的寿命,这一古法只有玄月皇室的人才知晓,我便被叫去问了问。”

 

封祈说得轻描淡写,可天知道他受到了怎样的折辱逼供。

 

眼眶有些酸涩,说出来的话也有些颤抖:“你来栖云时才十岁,这样的古法,你如何会知道?”

 

他淡淡的说:“陛下不信。”

 

是了,他一句不信,便要了封祈半条命。

 

“我去为你求情,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……”

 

见我转身就要走,封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:“师父,没用的。”

 

我的手在袖口里紧了又紧,是啊,我真没用。或许六皇子说的是对的,我不过是靠着父兄的性命才苟活至今,我能做什么呢?什么都做不了,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。

 

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,山顶积雪覆盖,我以前常和封祈说,若有机会,很想出去看一看。

 

我忽然想起什么,问封祈:“你走的那日,说有话对我说,是什么?”

 

封祈眨了眨眼,眸光潋滟,他掩饰一般转了身,从马背上拿下一枝红色的桔梗,放在我手里,说道:“没什么,只觉得师父不该困于红墙绿瓦之下,若有机会,一定要带您出去走一走。”

 

红色的桔梗像是一团火,被我兜在怀里,烧得我心口生疼。

 

那一晚,我依旧煮了两碗阳春面,可是再没等到封祈回来。

 

6.

 

十日后,皇帝寿辰,我看见封祈一改惨色,意气风发,他虔诚地跪在皇帝面前,双手奉上一个锦匣。皇帝大喜,拍了拍封祈的肩膀,叫人将他的席位挪到了自己的跟前。

 

我猜想,那大约就是玄月国的古法秘药。

 

皇帝提前离场,宴席上觥筹交错,封祈走过来给我敬酒,他笑得恣意,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,再不是那个追在他身后要他教写字的小孩了。

 

“师父,别来无恙。”

 

我没举杯,他只抬眼看着封祈,问道:“阿祈,师父给你煮了阳春面,你什么时候回来吃?”

 

封祈脸上的笑容一僵,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说道:“如今我得了陛下的青眼,山珍海味应有尽有,师父的那碗阳春面,怕是不会再回去吃了。”

 

我霍然起身,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:“封祈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
 

封祈为质八年,皇帝不闻不问,为何突然打听到玄月国的古法秘药,偏偏在玄月使臣到达之后,封祈就能献上如此至宝,得了皇帝的器重。

 

我忽然想起萧季曾对我说的,都城之中发现了玄月人的踪迹,叫我务必小心封祈。我思前想后,觉得这中间必有图谋,但封祈图的是什么,我不知道。

 

“师父,你在说什么,我不懂。”

 

那一张脸纯良无知,我怒火攻心,起身便走,下一刻却被封祈拉住,酒气随风萦绕在我的鼻间。

 

“师父,近日会有大事发生,我劝你老老实实在自己的住处练字,否则,我真的保不住你。”

 

这话里有威胁,也有关心,可我此刻已经不想再去做什么分辨了,我盯着封祈的眼睛,气道:“既然质子殿下有大事要谋,那便不要师徒相称了,宁某无用之人,应你一句师父怕是只会拖你的后腿。”

 

“宁淳!”

 

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。

 

“质子殿下,若你所图是荣华富贵,我自然祝你得偿所愿。若你所图是栖云的江山国土,我就算以卵击石,也要拼上一拼。”

 

这是我第一次喊他质子殿下。

 

月朗星稀,宫中的贵人都在参加宴席,唯有我一人沿着青石砖路慢慢踱步,我脑子很空,漫步目的,只是走着走着,一抬眼便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。

 

“南归阁?”我摇摇头,暗笑自己蠢,“宁淳,你当真是疯了。”

 

可我还是进了院子,封祈已经不在这住了,佩兰也回到了我那里。院子里尽是落叶,许久都没人打扫。我想起许多年前,封祈指着寝殿的牌匾问我,为何这里叫南归阁?是陛下在告诉我,再难归家吗?

 

那时的我把封祈抱在怀里,说道,战火总会平息的,你一定会回家的。

 

现在想想,那时的两个人竟是一个比一个天真。

 

我在树下坐了许久,听见脚步声慢慢走近,然后一件大氅披在了我的身上。抬眸一看,月色朦胧下,是封祈的脸。

 

“要入冬了,你穿得这么单薄,不回寝殿,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封祈的话听不出喜怒。

 

我自顾自拢了拢大氅,刚刚席间只喝了一碗酒,此刻倒是有些醉了,说道:“阿祈,若战事再起,你是不是就能回家了?”

 

封祈一愣,没回答这个问题:“师父,你曾教我,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若栖云和玄月真的走到了那一步,你会如何?”

 

我想了想,说道:“若我能如父兄一般,必然全力以赴保家卫国。可我不行,我自小便是个病秧子,日日都在他人的庇护下生活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
 

起风了,天上飘下几朵雪花,我将大氅拢得更紧,继续说道:“国运气数自有天命,若是这天下能交由一位圣明的君主来统辖,停息战火,解除困苦,于百姓而言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
 

“可是阿祈,”我定定的看着封祈,声音穿过雪片落在封祈的耳朵里,“那个破局者,会是你吗?”

 

为何会心甘情愿为皇帝献出玄月的宝物,玄月此次来参加秋猎,恭贺皇帝寿辰,背后是否真的有所图谋?你到底要的是什么,是求一个回家的机会,还是要图这栖云的江山?

 

雪越下越大,我不知道封祈在漫天纷扬中站了多久,宫宴上的酒劲太大,我靠在树上已经快要睡着了。迷迷糊糊间,我感觉有一个人抄起我的膝弯,抱我走回了内殿,然后将我轻轻放到了榻上。

  

意识逐渐涣散,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,感觉身边的人看了我很久。就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,他还是俯下身,缓缓地吻了上来,那一个吻浅尝辄止,封祈给我掖好被角,转身走入了风雪之中。

 

这一个吻惊得我逐渐清醒。

 

为质八年,受尽屈辱,可他来栖云是为了什么?来此之前玄月皇帝对他交代了什么?我一概不知。是他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不堪一击毫无威胁明哲保身,还是为了有朝一日待得玄月休养生息,东山再起。

 

八年如一场幻梦,我在这梦里留恋了太久,久到有时我忘了他是敌国的质子,只记得他总爱扯着我的衣袖,央求我再多教他写一幅字。忘了我们背负着不同的寄托,若战事再起,就必定两败俱伤。

 

这八年在宫里锦衣玉食,却常常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。还好遇见了封祈,我教他读书写字,他陪我看落云流霞。经年种种,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救赎谁。或许没有我,封祈早就死在了什么阴谋诡计之下。但若没有封祈,我该活得有多无趣呢?

 

寂静无声的寝殿里,大雪将庭院映得很亮,我慢慢坐起身,早已泪流满面。

 

7.

 

听闻皇帝吃了玄月的丹药之后顿觉浑身轻松。于是药丸每日都要送往皇帝的寝殿,他终日沉醉在越来越好的状态里,日日与秦楼楚馆的娘子们寻欢作乐,再不理朝政。

 

玄月的士兵已然蠢蠢欲动,远在边关的萧季上书请求支援,皇帝只说让他自己想办法。武将怒骂,文官死谏,可皇帝终是不为所动。

 

朝中政事堆积,黑心的官差便借机牟利压榨,都城的百姓人心惶惶,都说这栖云是国运将近,怕是要亡国了。

 

又五日,多日不上朝的皇帝做出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决定,那便是割让梦泽城给玄月国。此言一出,百官震惊,跪在阶前磕破了头。

 

皇帝不管,谁谏言就杀了谁,鲜血浸入雪地,不一会就又被覆盖上,天下依旧太平。

 

我去面见圣上的那一天,大雪弥漫,但我依旧遥遥看见封祈倚在殿门前看着百官哭嚎,嘴角噙着笑。

 

我一阵恍惚,几粒药丸换来一座城池的确是很划算的事情,或许他今日还会痛饮三大白。

 

今日我穿了一身金丝勾线的玄色长衫,这是父亲上战场之前特意找人为我定做的,是生辰礼,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。母亲走得早,父亲又当爹又当娘,这才把我和兄长拉扯大。那一年生辰,我满心欢喜地等着父兄凯旋,最后却只等来了这一件华贵无双的衣服,和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。

 

这些年我都很排斥想起这身衣服,可今日我要穿,也许是最后一次了。

 

我瞧见封祈神色变了变,撑着伞跑过来,挡在我面前:“你来这干什么!”

 

油纸伞足够大,挡住了我头上的风雪,少年的关切太热烈,只是往后也无法再捂热我的心了。

 

“谏言。”我的话比雪更凉。

 

“你疯了吗?你没看到那些死谏的官员都是什么下场吗!你以为你能幸免吗!”

 

我只看着封祈,没有丝毫情感:“我父兄,就死在梦泽城。”

 

那一刻,封祈有一瞬间地怔愣。他知道的,他拦不住我。

 

我看事的确通透,我知道天下割据,分分合合都在所难免。若是有一天栖云真的国破,政权转移,只要天下太平,我或许也能坦然接受。毕竟我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一方将领守一方百姓,父亲告诉我,将军不是为了某一个姓氏而活,是为了自己庇佑的百姓而战。

 

大雪落满了玉阶,像是太平盛世,可一脚踩下去,漏出的都是尚未干涸的血液。我一身玄衣,踏着混着血色的白雪一步一步向上走去。

 

我可以接受失败,但绝不可以接受投降。

 

我宁愿看着栖云的宫殿被玄月的士兵付之一炬,也绝不要看着父兄拼死救出的君主不战而降。战事未起,便已经割地求和,只为了自己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愿望。这样的人,怎配得上我父兄一腔热忱。我纵然羸弱,可今日,也愿为父兄搏上一搏。

 

皇帝身边的内官一向敬重我,听闻我有要事,便没有多加阻拦。我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,他正与几个莺莺燕燕把酒言欢。我冷笑,拿起桌上的酒盏泼过去,吓了周围的女子惊呼跪在两边。皇帝愣了神,似乎是还没瞧清我究竟是谁。

 

那日我站在案牍前将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,骂他色令智昏,骂他德不配位,骂他纵然身死也不配跪在我父兄面前忏悔。

 

他终是起了杀心,叫来几个御前侍卫,要把我拉出去问斩。我挣扎起身还要再骂,封祈便在此时走进来,一脚把我踹在地上,胸口一阵刺痛,一口鲜血吐了出来。我大口大口呼吸,感觉冷风在我胸腔里乱窜,疼得犹如万箭穿心。

 

封祈跪在我身前,坦然道:“臣入宫时生了场重病,是这位宁公子救了我一命,还望陛下看在臣日日劳心劳力为您献药的份上,卖臣一个人情,留他一条性命吧。”

 

半晌,我听见皇帝怒吼的声音:“朕不过是看在他父兄的面子上才好生照顾他,他不对朕感恩戴德,居然还敢如此辱骂于朕!真是岂有此理!”

 

封祈笑得谄媚,说道:“陛下所言极是,这样的人,便是死了也不足惜。可是陛下,吃这丹药最忌情绪波动,您还是莫要因此耽误了身体啊。”

 

皇帝果然听劝,只叫人将我打入死牢,让我自生自灭。有人将我拖起来向外走,在殿门关上的那一刻,我听见皇帝和封祈还在一问一答。

 

“朕近日总觉得身体虚弱的很,这药丸晚吃一会便浑身冒冷汗,这是为何?”

 

封祈说道:“这丹药药性极大,刚入口时身体受不住,过个一炷香陛下就会觉得舒爽了,另外须得按时用药,才能保证最好的效果。”

 

“也罢,速速叫人将今日的药送过来。”

 

侍卫将我丢给狱卒之后就走了,像是怕晚走一步就沾上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。这些年来,皇帝疏于政事,死囚犯大多接连被问斩,但被处罚进来的人却很少,死牢里已经没什么人了。

 

我这一身衣服尚还有些气度,狱卒们不敢轻慢。其中有一人认出了我,他曾为了写家书请教过我好些字,无奈自己的水平实在有限,于是我便亲自为他写完了那封信,还贴了些钱帮他寄送。

 

或许善心还是能得善报的,他关切地问我:“宁公子,您为何会到此处?”

 

我冷笑一声:“国之将破,我在何处都是一样的。”

 

“公子,你莫要乱说。”

 

狱卒左看右看,周边没有人,这才快速地将一间牢房清理出来,又拿了一床干净的被褥,有些歉疚道:“公子,我人微言轻,帮不了你什么,只能做这些了。”

 

我此时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,但他一片好心,我只点点头,轻声道:“多谢。”

 

牢房的有一扇小窗,月光混着雪片洒进来,我呼吸之间便能看到白色的哈气。

 

我记得封祈最喜欢冬天,他说玄月国四季如春,极难见到这般大雪纷飞的盛景,所以每年冬天他都会央求我陪他堆一个雪人。

 

我轻叹:“阿祈,往后的冬天,都要你自己过了。”

 

我后来才听狱卒说,那一日,封祈在拐角的黑暗里静静站了许久。临走前还拿出一锭银子对狱卒嘱咐道道:“一应吃食,不许怠慢。”

 

8.

 

一个王朝从建立到盛世或许需要几百年,可是一旦国运将近,倾覆只在旦夕之间。那一天,狱卒终于明白了我口中说的“国之将破”并非疯言疯语。

 

玄月士兵占领梦泽城的那天,萧季抗旨不从,可终究寡不敌众,输得惨烈。一国太子难遭割地的奇耻大辱,自梦泽的城门上一跃而下,鲜血染红了银白的铠甲。

 

太子薨逝,朝野动荡,皇帝急火攻心,一病不起,那一刻他才知道,自己每日吃的并非什么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药丸,而是要他众叛亲离国破家亡的毒药!

 

封祈来牢房里找我的时候,我正坐在牢房里看雪,以往我还想着可以走出去看一看,此刻却连随意走走都成了奢望。

 

他坦然地告诉我,皇帝要驾崩了,国将倾覆,他希望我可以跟他走。

 

这些我都不关心,我只问他:“你给他吃的,根本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吧。”

 

封祈抿了抿唇道:“那的确是我玄月皇室可延年益寿的古法秘药,只不过我在其中加入了一些少量的绯麻散而已。”

 

绯麻散,无色无味,却是能让人上瘾的剧毒。大量服用,三至五天便无力回天。若日日少量服用,便会叫人无痛无感,最后侵入五脏六腑,届时,就算大罗神仙来都救不了。

 

“真是好计谋。”我叹道。

 

我猜测道那绯麻散混在每一粒的药丸中的量都极少,太医怕是也查不出什么,至于那位为陛下日日试药的小药童,怕是前几日便已经死了。

 

若是这皇帝是个雄才大略之辈,封祈再当多少年的质子都无用。可他到了晚年却偏偏醉心于此,玄月派人来栖云放出了消息,却险些被太子查到。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玄月的计划要失败之时,太子却被打发去了边关守城。

 

后来秋猎围场,玄月派人将计划告知了封祈,这才大功告成。

 

只能说命运如此,造化如此。


--本文为隐藏结局,赠送【奶茶】解锁冬天里的结局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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